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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
我曾经看见过白色的雪原。
皑皑的白雪从远方山脉一路延绵下来,混着黯淡的天幕,却意外地有一种濒临破碎的冷痛美感。
今年我已七十六岁。
我的人生被分为了三部分。在来到人世的前十年,我对感情、守护和责任一无所知;在之后最激情洋溢的六十年里,我逐渐地感受到了现世的羁绊,却也错过了无数本该握住的瞬间;于是晚年如期而至,黄昏的六年过去了,最终我的身旁只余下了仿佛空洞的孤寞。
但是,我不曾后悔。
即使遭遇了许多伤痛,也明确地知道只要舍弃就能得到改变。强行存留只会导致无意义的痛苦。
然而也会不止一次地庆幸着自己一直没有舍弃。
所以,我仍在这里。
并且为之感到满足。
——
「我的人生,哥就是全部了呢。」
——
我第一次见到妹妹,是在祖母的葬礼上。
那天下着大雪,天空显得灰蒙蒙的,呜咽一样的风声席卷在白茸般的树枝间,人们在灵堂中穿着肃穆的黑衣。搭在门口两侧的花圈则覆满了白雪,上面的花还被压折了几枝,看起来既单调又惨淡,姑且算是应景。
从三岁开始,我就和祖母一起住在这座小镇上了。祖母是一个和善的人,邻居都很喜欢她。有时我做错了事,祖母只会板起脸训我一两句,也绝无可能动手打我。她也经常带我在镇上散步,这时沿途许多人都会大声地向我们打招呼。而祖母温和地微笑起来,接着就能不漏下一个地都回了问候。
相应地,我对于我的父母就没有多少印象了。我的母亲在我还没满一岁时就病死了,祖母说那时我喝了好几个月的奶粉。而父亲在外面做生意,走南闯北,经常两三年才回来一次,我总记不住他的样子。
今年我十岁了,祖母死了,我的父亲回来了。我听别人说祖母死在夜晚,死在我睡着的时候,走的非常宁静,还说所以我不要太难过,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但是,死亡是什么?
老师曾经讲过这是一种现象,是一种规律,是人就一定会死,换言之,就是无法逆转的存在。
但当我站在人群里,远远地望着灵柩时,我才恍然有了这样的认识:啊,原来这就是死亡啊。以前我也不是没有参加过葬礼,祖母带我去过几次。但那更像是某种日常的连续,所有人的头上都笼罩着一层浓稠的阴郁气息,有些朦朦胧胧,虚无缥缈得让人怀疑那是否真的是死亡。
因此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,特别是亲近的人的死亡,——并且意识到了时间所能造成的可怕伤害。
死了就不会动了,不能说话了,不能再嘿嘿笑着摸我的头了。我想这就是死了。无悲无喜,无爱无恨,只是很难过而已。
之后,到了献花的环节,一个黑色外衣的男人牵着一个矮矮的女孩,慢慢地走进了我的视野里。邻居家的爷爷告诉我,那就是我的爸爸。他也来祭他的母亲了。可那个女孩是谁?爷爷摇摇头,说他也不知道。
然后,是我爸爸的那个男人稍微说了点什么。于是小女孩怯生生地放开手,向这里走了过来。
她看起来就像是小只的白猫,非常可爱,但也十分瘦弱。脸颊红扑扑的,就像是熟透了的苹果,却又有种柔软的感觉。随后那个男人也走了过来,露出了一种模糊不清的表情,像是安慰,又仿佛在笑,告诉我说。
“这是你的妹妹。”
我听清了的就这句话,其余的零零碎碎,就像是蜜蜂嗡嗡地飞走了。说完他就张开双臂,用力地拥抱住了我。我则呆呆地一动不动。一半大概出于惊讶,另一半……却并非松了一口气之类的心情。
我自己也没有想到,在这个是我父亲的男人的拥抱下,我居然感受不到多少温暖,反而像是被绳子勒着一样难受。过了好一会儿,这个男人才松开了手,然后拍拍我的肩膀,示意该我去献花了。
或者说和我的妹妹一起去。
啊,对了,就是这样,要去为祖母献花了。
我怔怔出神,突然间觉得巨大的虚无笼罩了脑袋,黑黑的阴影蒙在眼前。其他人却都以为我是为父亲突然出现而呆住了,忙说待会我就能和父亲好好叙情了,现在先去献花吧。于是我木然地、就被半推着走了过去。仿佛手脚不属于了自己。
但我完全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而发呆……我仅仅只是在想,祖母一定念叨的出色儿子,也是我可靠的爸爸的男人,就是这样的人吗?
不是失望,也并非什么别的感情,只是有些陌生而已。觉得他不是我的父亲。
仅此而已。
没错,我感觉不太对劲。但也只是不太对劲而已。
祖母忽然死了,我迷迷糊糊地被人带到了灵堂这天,又是毫无真实感地看着乡邻忙来忙去。而葬礼时,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自称是我的父亲,然后还带了个陌生的妹妹。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。我一时完全没能理解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淌,那个矮矮的妹妹捧着两束花,鼓足劲儿地走了过来。看得出只是两束花她也很吃力了,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小脸蛋都变得一片通红。看起来是才上幼稚园的年龄。六岁吧,我想。
“……哥,你好。”
她站在我面前,憋了好几秒,才莫名其妙地吐出这样奶声奶气的短句子。能说出这样标准的发音真是不容易。我点点头,然后接过花束,转身面向了灵柩。
灵堂里有一个灵柩。周围都是黑色衣服的人,于是便仿佛处在黑色的海洋里。淡淡的、死亡的气息朦朦胧胧地延伸开来,就像是什么失真的播放带。我脑袋里忽地又变得一片空白。陡然间地后悔过来了,甚至不想过去看祖母的样子。
——哪怕一眼也丝毫不想。
我发现我其实在害怕,害怕看见真正的死亡。我其实压根没认识到。没看的时候还能自我催眠,即使知道现况,也没有多大实感。但如果真的看见了,也许一切就会都不同。
但我还是得过去。
不过,反而是妹妹往前先走了几步。她的身子小小的,脚步也歪歪扭扭,小脸盈着一丝仓皇,对周围的人显得又羞又怕,但握着花束的手还是非常稳。我瞟了她一眼,也跟了过去。慢慢地木头棺材映入眼帘,祖母的身体被摆放在灵柩里,静静的,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死灰感,占据起了我的视野。我不敢看她的脸,只是低着头,轻轻地把花放了上去。
既无光彩,也无一丝光泽。手腕的皮肤显得很松弛,指尖颜色晦暗,干枯得不像人的手指,生气仿佛随着水分一起散失了,其上是死亡的客观感淡淡地聚集。指甲、肌肤乃至于头发也都失去了光泽,而且变得难以形容。
总而言之,祖母就这样安详地躺着,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。我的身体颤抖着,祖母的脸庞——已然松弛的褶皱的、只能用「丑陋」形容的脸庞,不经意间映入了我的眼睛。不,或许不是不经意,而是出于不看看就会抱憾终身之类的感想也说不定。
但唯一有个事情可以确定,那就是在这一刻,死亡的感觉,真正的丧失感铺天盖地般地吞没了我,陡然出现的强烈情感漩集着,尖利地哀嚎着。我下意识地张开口,想哭,但是哑哑无言,只能发出类似呜咽的怪异声音。
然而,那并不是难过一类的情绪。
我只是为时间的威力感到恐惧——也许夹杂着痛失祖母的悲伤,但这一瞬间亲眼目睹时带来的死亡气息一瞬间爆发出来,仿佛要打碎我的精神,心脏似乎都漏跳了一拍。这才是真正使我战栗的东西。这就是时间可以给人带来的伤害吗?死亡就是这样的吗?我不断地在内心重复着这样的念头,颤抖地闭上眼,深深地朝灵柩鞠了一躬。
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时间的魔法,或者说死亡的阴影。周围的黑衣的哀悼者、冰冷的小镇的雪从天而降,若有若无的阴霾气氛笼罩在上空,小镇仿佛被雪吞没而无声无息。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、来自心底深处的撕裂感,揉成一团,无法理解。
终于,在那之后,和那个新出现的,应该叫做我妹妹的女孩一起,我慢慢地退了下去,一步一步地退出了人群,甚至惶然无措地退出了灵堂,退到了冰天雪地的小院里。一个趔趄,我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。
小院里的雪很冷,手撑在地上,感觉凉凉的。我废了一些力气才爬起来。拍拍手,我就踏前一步,躲进了灵堂里,与外界大雪隔绝了。
事实上也就是在这一瞬间,我非常确切地认识到了,人会死。
这的的确确是颠扑不破的规律,更是现象,是无法逆转的存在。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。不存在爱,没有情感,不会知道任何东西,不能动不能哭不能笑还不能大声唱歌,一切都会在一瞬间终止。
——那可,真令人难过啊。
葬礼很快便结束在了大雪纷飞的傍晚时分。而那个陌生的男人——或许该改口叫父亲了,则四处走动着,热络地感谢着前来帮忙的乡亲,脸上挂着一种虚无缥缈的笑,语气熟络得很。周围的乡人们也都热情十分,和父亲相谈甚欢,大多说祖母生前的事。父亲也频频露出愧色,说自己不孝云云,经常好几年不回来等等。
我则早早地离了小院,靠着墙壁躲在了屋檐下。那个是我父亲的男人,祖母每年都会谈起。每每提及,她都是先露出一副自豪且骄傲的表情,眉毛神气地挑着,接着娓娓道来儿子的懂事和肯干。日积月累潜移默化之下,大家也都有了印象:哦,祖母家有个在外打拼的能干儿子。
但是……我是知道的。父亲每年寄回来的钱少的可怜,有时甚至没有钱寄回来。祖母经营着一家小杂货铺,那才是我们家主要的生活来源。我一边想着,一边觉得事情真的太奇怪了。回过神来,一个瘦小的女孩已经站在了我跟前。她努力踮着脚,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好奇。
“哥……晚上好呀。”
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,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袄里,站着的时候也左右晃,看起来很不适应这套衣服。这是我的妹妹——我想起了这件事。
“……嗯,你好。”
我随意地点点头,眼睛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积雪。我没注意她,也不大想注意,只是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情。这年我已经十岁了。按照祖母的说法,我要对自己负责了。我要想明白自己之后要怎么办。
小镇上的人都很和善,很温柔……祖母葬在了这里。我不想离开这里。大家都是彼此认识,互相帮助,我很喜欢这里。所以我想继续生活在这里。我默默地想着,冷冷的冬风凛冽吹了过去。
我想和邻居家的爷爷一起住下去,因为他笑起来很好看,两根眉毛会有趣地翘到天上去。他也经常给我讲故事。除了祖母以外,最会讲故事的就是他了。而且爷爷的孙女也挺好看的,我不由得有些害羞……他会愿意收留我吗?
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,遇冷变成薄薄的雾,像是白练般四散地飘开了。
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,我都没注意妹妹走了。那个矮矮的瘦弱女孩早就一摇一摆地跑开了,就像是小企鹅一样,厚厚的棉袄下动作显得可爱笨拙。
“唔……”
她非常兴奋地跑在小院里,向灰压压的天空伸出手,东来西去地接了好一捧雪花,然后欢天喜地地向天空猛地一抛,轻飘飘的撒到了四周。
“真好看啊……”
站在飘飘落下的雪花里,妹妹的小小身影飞快地变得若隐若现。看着这一幕,我下意识地发出了如是的赞叹。诚实地说,无数雪花在月光下陡然下落,又是慢慢地被风吹拂,折射如此动人的星辉,的确是极为好看的景色。
夜晚笼罩着小镇之上,笼罩在千山万壑之中,笼罩我十岁的洪流记忆里。我和幼小妹妹的相逢大概就拉开了这样不着调的序幕,毕竟我还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,会发生什么。全都一概不知。
此刻的我,仅仅是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,刚巧看见了一幕漂亮的景色,并为之赞叹罢了。
即使对象是我的妹妹。
在那时,我丝毫没有想到,过了今晚,第二天,我就离开小镇了。
——被我的母亲接走。
就在第二天天刚亮,清晨地第一缕阳光穿透天空的乳白色流云时,一辆叫不出牌子的高档轿车冲破小镇的黎明,远远地奔来了。那低沉持续的引擎声伴着车轮滚动声,仿佛将要撕碎一切的宁静。我被屋外的噪声吵醒了,转了个身,埋头继续打算睡。
这时,我被父亲拍了拍背,于是只能装作从睡梦里清醒了过来的样子。他吩咐我带着妹妹去屋外等人,妈妈要来接我们云云。那天我还住在祖母的双层木居的家里。我迷糊地点点头,表示姑且算是理解了情况,但不说话,揉着眼睛,伸手指了指卫生间,意即要去简单洗簌一番。父亲也没多在意,似乎以为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,只是稍稍提醒了一句,便又离开了。
不过也好。我进了卫生间,拿起了牙刷。一边开始刷牙,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由衷地心想这样真好。
一个人怎么知道怎么该说什么呢?不如不说,那样就什么烦恼也没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大雪里的葬礼,纷乱的思绪像是无数乱字飘将出来,伸出无数钳子也夹不到重点,落了满满的空。
祖母。我默默念道。祖母死了。
说起来,木居的一楼就是杂货铺了,柜台最外的几个大架柜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。祖母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那里了……不,应该说加上活着的时候这个条件。
杂货铺里,这些年卖的最好的是五毛一块的零嘴,其中有些是祖母手做的。每天那边放学,好多孩子都会过来买上一两份。若要赊账,祖母也没有不允的例子。不过也有例外。若是那孩子在学校不听话,而祖母知道了,那赊账的权利也便乌有了。
我下到一楼杂货铺的时候,那个瘦小的——我仍然没能在心底习惯妹妹这个称呼——女孩正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,咋呼咋呼地对着个小风车自娱自乐,脸蛋上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开心,嘴角傻傻地咧成了好看的弧度。窗外阳光射了进来,明媚动人。
今天是少有的晴天,凉爽怡人。小风车转呀转,纸旋片哗啦啦地抖动着。我站在楼梯口,看着她,犹豫了一下,本想打声招呼说点什么别的,但话到嘴边就变得刻板了起来。
“你妈妈要来了。”
妹妹呆呆地歪起头,望着我放下了手中的小风车。而风车也渐渐停了下来,不再转动。
“……哥?”
她先是发出疑惑的嘟嚷声,但脸色立刻就变得兴奋起来了。
“妈妈要来了!”
我不怎么能感同身受。毕竟那时她的母亲。祖母告诉过我,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因病去世了。所以我能非常清楚地认识到现实:生物学上是我父亲的那个男人找了一个新的女人。而那个女人和我则连生物学上的关系都没有。要我毫无芥蒂地用母亲称呼她……说真的,很怪。
虽然这么说听着也很怪,但我的认知仅止于此。而且再说起来,昨天听那个男人游刃有余地四处和乡邻应酬,聊天谈笑好不威风,现在好像还是什么企业的高管,在外地的大城市做出了一番事业。不得不说这委实是……让人羡慕的、祖母的出色儿子啊,同时还是我那棒极了的父亲。
“你就坐这等吧。她来接你。来了会提醒你的。”
总而言之,我随口说了这么一句。
妹妹开心地咧嘴一笑,从小板凳上跳了下来,呜哇呜哇地四处跑了起来,把地板蹬得嗒嗒响。这个幼小的女孩边跑边拽着风车,小纸扇哗啦啦地旋转着,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。
不过她不想坐着好好等……反而跑来跑去的,感觉活力过剩啊。
算了,随她去吧。
这座小镇的冬季时常会放晴。这种时候大家就会到大街上来。孩子们会开开心心地玩雪,明媚的阳光和屋檐的积雪融为一体。妹妹跑到了窗户旁边向外面望去,神采奕奕地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,旁边是大人们苦笑着交谈,不时又说自家孩子干了些什么蠢事,而他们的话语声,就像是蝴蝶一样,轻轻地飘了过来。
没有等多久。或者说,根本是几分钟以内的事情。之前那道穿破黎明的汽车运作声越来越大,一个小黑点从道路远方笔直地驶来,并且逐渐放缓了速度。
我愣愣地看了过去,一个女人摇下了驾驶座的车窗,伸出脑袋,边减速,边向这边挥起了手。她不会是是……我的母亲吧?穿着温婉大方的白色裙子,大概是某个时尚款。手腕上也是金灿灿的机械手表。脸蛋不怎么漂亮,可尽管看得出年龄很大,她也依然用力地对自己上妆打扮了。
之所以是用力这个形容词,是因为我觉得有用力过猛的感觉在内。
“啊嚏!”
一股怪异的淡雅香味直冲入鼻,肺部一阵痉挛,我不由得猛烈地大声咳嗽起来。汽车停在了面前。而妹妹则是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,直接从杂货铺门口冲了过去,一把抱住了那女人,然后可劲儿地蹭啊蹭,仿佛哪来的小猫咪似的,可爱也顺服极了。
那个女人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瘦小脊背,随即却看向了我。我稍微有些紧张。大致上,她是我的妈妈,来接我去办理手续,然后到新家生活,并且让我不要拘谨——这三点是主要内容。我一边听她讲,一边木然地不断点头。她的语气与其说温和,不如说更像是客气。那都是决定好了的内容,我没有说不的权利。
不过也没人觉得我会说不。
所以,在女人——不,我的母亲把这些事情说完后,我转头看了眼祖母的杂货铺,这座小小的,木头做的杂货铺,每天都有好多朋友来的杂货铺,自己一直以来玩耍的杂货铺,就不再留恋了。
有什么要收拾的吗?她温柔地问。
我没说话,沉默地摇摇头,示意自己可以直接走了。
祖母已经死了。
已经不会再动了。
因此这些都没有意义了。
于是,我踏上了去往家,和去往我所不知的家的道路。
——从小镇离开,前往大城市。
……
就这样,我搬进了新家。
在短短的不满一个月的时间里,祖母去世,举行葬礼,当日父亲带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妹妹出现,第二天就是新的母亲带我去办手续到新家。我觉得这可真是离奇的故事,要不要写一本小说记录下来啊?认真的,才不是开玩笑。
不过话说回来,真正值得惊叹的——虽然我只是从常识判断,自己并无惊叹之情——应该是新家吧。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,那当然是新,理所当然只能用新。可喜可贺可喜可贺,如此匹配的形容我能找到实乃幸运。
当然,新并不算什么。但是从外观判断,这栋房子显然已经建了好几十年,内部也仍然崭新如初,就值得惊叹了。地板一尘不染,窗户透净,家具严格按照标准摆放,棕色的木质茶几上放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好闻花朵,冰凉的瓷砖飘窗上带着细密的纹理。
不,这么说来,新也不够好……应当改成豪华。可能也是我见识少的原因,当时的我真的非常吃惊。原来城里人的生活这样舒适的么?难怪父亲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呢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城市里也有活不下去的人,父亲的优渥生活背后也不那么简单。
妹妹和父母住在一个房间,我单独住在二楼。房间很大,我有锁门的权利,床铺也比祖母家的地榻柔软多了,身体沉沉地仿佛即将被吸进去。不过太软了,我不是很适应……或者说喜欢。
之后的生活就变得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。在父亲的帮助下,我在这个大城市报了学,是一家私立学校。寒假还没结束,所以我姑且还算有些时间熟悉一下这里。
至于和妹妹的相处……也完全没什么可说的。除了小镇上的两天,之后我几乎就没和她说过话。交流仅限于你好再见。毕竟她一有什么事总是找父母嘛,扑在怀里撒娇玩闹,所以说我这个哥哥自然没有什么存在感了。话说起来,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她只是五岁而已。
总而言之,时间就这么过去了。
母亲对待我很温柔,就像是对待客人一样;父亲没时间理会我,他每天都劳心劳力,既照顾工作,还要哄母亲开心。我就像个被以礼相待的边缘人,即使感知到时间的流逝,也毫无所谓。
也许这时我压根都没弄明白,我的未来究竟要走上怎样的方向。大概终其一生都是随波逐流也未可知。
——
贫乏日常的转机,是在开学之后。当然,我也不是挺想要这转机的。
孩子们有时会很坏心眼,祖母常常慎重地提醒我,所以要和大家都成为朋友。很遗憾我没能做到这点。我进了私立学校。一开始所有都还好,过得平平淡淡,也交了一两个朋友。
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大家忽然一致排挤了我起来。诸如这家伙是个好欺负的、转学生嘛就是他呀……之类的观点流传开来,加之一些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,甚至有同学变得乐忠于欺负我起来。
看!是那个人来了!
哗啦啦的水从天上掉下来,沉重地打在脑袋上,打在肩膀上绽放开来。很多人都大笑了起来。我有些不安地把湿漉漉的额发向两边撩开,下意识地舔起了嘴唇。
攀富贵!没用的人!
有人在耳边叫唤,大声叫唤,他们脸上的表情充斥着开心与欢乐。没有嘲笑,只是从中单纯地获取了快乐感而已。我左右摇摆地脑袋,试图把身上的水甩开,忽然感觉自己很像那种笨拙的小鸭。
周围的人指着我,熙熙攘攘地嘲笑着。
走在路上,莫名其妙倒了一头水;走进教室,脑袋上砸下一大蓬粉笔灰,于是大家便冲着灰头土脸的我发笑,教室里常常闹哄哄的。我倒是不怎么介意的,只是衣服变得湿漉漉的就得回家去换,真的挺麻烦的。
大概就是这种糜烂到无可救药的性格了吧,我自己。反正面对父母若有似无的提问,我也全部糊弄了过去。但是,如果要问为什么……一部分的确是因为我不介意或者懒得说,但主要原因其实还真不止于此。
我从一些人口里听到了,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,到底是什么。
是我父亲的那个男人,以前是个疯子赌徒,赔光了本钱,还上了某个报纸的戒赌教育案例。后来攀上了如今的母亲,花言巧语骗了喜欢,于是便顺势爬了上去,混了几年,竟真就变得有头有脸了。俗称软饭男。
难怪好几次家里来客人,那些人的表情都奇怪的很。是微笑,但掺杂着类似于嘲讽的神情,但也有微妙的怜悯。晚上的饭桌请来什么什么局长,什么什么科长,客气之余,父亲总是有种赔笑的卑下感。他总是做不了主。
所幸欺负这种事情持续了不到一年。我的成绩很优秀,深得老师喜欢,平时再摆出一副勤快的模样,他们渐渐地就不再针对我了,兴许是厌了,但还有几个主动和我熟络了起来。小孩子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么?我不是很明白。只是我作为小孩子这个身份发出这样的疑问,总是有种错位般的可笑感呢。
不过这些事情父母倒都是一概不知。他们一门心思扑在妹妹身上。妹妹是母亲的女儿,母亲这么做我能理解。父亲这样做呢,大概只是为了讨好母亲吧。但认真来说,那使我感觉非常恶心。
非常,非常非常恶心。
可即使是关于这一点,我却仍然没什么实感。或者说,就像是不在意我被欺凌一样地不在意这种事。怎么说呢?一边唾弃着这些事情,但同时也丝毫不在意。
就好像看见恶臭的污水流淌在路边,但并不是自己家里所以不介意。这是一种接近撕裂般的状况。换言之,父亲、母亲和妹妹组成了一个家庭,我自己的「家」则不在其中。明确地说我就是边缘人。
父亲满面笑容地给妹妹准备小礼物的时候,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;妈妈帮妹妹整理书包的时候,我在帮忙把衣服挂起来晾晒。
没有特别的对待,可也没有对待。
不好不坏。
恰恰等于没有。
但是——我却没有特别激烈的某种情绪。愤怒?仇恨?自卑?自怜?不,不对,完全不对,都不是的。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这样逆来顺受。
明明和祖母一起生活的时候,我可一点都不是现在这样。虽然称不上闹事捣蛋鬼,但好歹也是喜欢和朋友打打闹闹的,夏天去河里游泳也是我的最爱;话不能说滔滔不绝,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连好几天在家里一言不发,如同聋子哑巴一般。
到底是改变了什么啊,我自己。
站在自己卧室的镜子前,我看着光滑的镜面上的自己,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。面无表情,身材瘦长,穿着朴素的纯白长袖衣,端正的五官中透着一股沉默寡言的感觉。
话说起来,尽管自顾自地说毫不在意,但究竟是哪个瞬间,我失去了笑容呢?
窗外阳光闪耀。望着自己苍白的脸色,远处是城市喧闹的清晨苏醒般的呻吟:汽笛声、行人的喧嚷声,汽车飞驰在马路之上,风卷过路旁青葱的绿化树。我闭上眼睛,仿佛在水中呼吸,周围一片黑暗。
有谁……
有谁能来救救我……
救命……
拜托了……无论是谁……
我的肺部渐渐地痉挛似的疼痛,耳朵嗡嗡作响,溺水的感觉不断地向上漂浮着,身体下沉,下沉,变成无边海底的一具冰冷尸体。
不知何时一把刀出现了。
割裂了我的胸膛。
粘稠的、仿佛蜜糖般浓郁的水涌了进来。
—
妹妹……妹妹?
我是怎么看待妹妹的呢?
祖母说过,人不求懂得别人,但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。我是如何看待她等等;我打算怎么做;我应该做些什么……这些事都是我所该明白的,并且只有我该清楚。
所以……
不论父母,单以妹妹而言,我究竟对她怀抱着怎样的情感?
只是痛苦而已吧。
“爸爸再见!”
“还有哥哥哦~”
“嗯,也再见!”
——有时我起来得早,就能遇见这样的对话。母亲站在门口,门外的阳光轻柔地洒了进来,地面上流动着斑驳的金纹。妹妹慢慢地挥起手。才醒来,思维还不甚清晰所以一切在脑中都慢了一拍,只是能够看见她的笑容,看见她随意的、清澈得仿佛烛光的瞳孔。
母亲也是微笑着摆摆手,对我说了一声再见。我愣愣地点点头,她们就出去了。父亲则殷勤地站在门口,口里说着注意路上安全……路上安全……路上安全……
那些时候,我看向妹妹时的心情里,似乎不止是单纯的“这就是妹妹”。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……非常奇怪,我很不开心。看着妹妹被关心,我就有种不开心的感觉。
明明说过了没有介意,也明确表示了自己不曾在意——然而,这份不开心,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的。换言之,不在意和不开心是同时存在的。
这种矛盾的心理,究竟为什么得以成立?为什么——问题是为什么?
……是不公平。
啊,是的,不公平。我和她明明应该是对等的,但事实上她就是过得比我愉快。她越开心我越讨厌。她是小小的孩子所以什么都不知道,她备受关爱所以从不会在意这些事情。这样的、连自己究竟拥有什么被嫉妒什么都无法察觉的妹妹……
我最讨厌了。
等等?我在嫉妒?嫉妒……强烈地作呕感涌上喉咙。我坐在班里。明亮的阳光射进窗户,透出淅沥的金色流彩。木质桌面光滑如洗,笔尖在笔记本刷刷地发出沙沙声,老师的讲话声仿佛裹了一层厚厚的浆液,透着不真切的感觉。
“所以,嫉妒是人类最特殊的一种情感。它既能激励人前进,也能让人停滞不前……然而,也会出现将自己的失败全部压在嫉妒对象身上的人。”
老师高高地扬起教棍,敲了敲黑板,嘴唇先是紧紧抿成一条薄线,再是严肃道:“而接下来的话,是最重要的:我们要极力避免自己成为第三种人。”
教棍在黑板划出了两个字的轮廓:嫉妒。老师的表情也愈发认真了。
“但凡嫉妒,都是因为对方优于自己,如果只是自身能力和成绩差异,那么就该用努力去弥补。可如果你们哪天遇上了「并非因为个人能力」的逆境,那么也请不要嫉妒他人。你真正应该挑战的目标,是那些设置了逆境情况的存在。”
“我可能说的有些超纲了。总之你们要记住,家境的差异、一时境遇的不同……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你们愤怒乃至于嫉厌别人的理由,明白吗?怎么说呢……我的意思是,人一定要自己强大,自己奋斗。”
说到这里,教室里其余同学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似懂非懂,但大多议论了起来。有几个还忽地露出笑容,掩着嘴,在底下窃窃地发出了笑声。
老师有点无奈。他再次用教棍敲了敲黑板,叹息说道——
“我知道你们可能不太喜欢这些东西,但你们应该知道。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,我也只是来带个一个月的课,最后对你们班上的一些事情说说看法而已……你们能记住多少,能接受多少,就不是我所能控制了的。”
记住多少,接受多少……嫉妒?我默默地重复着这个词,在心底思索着。周围的人笑着议论,声音像是源远流长的纤细流水,缓缓地流淌进了心脏。嫉妒……缉毒犬?嘁,什么鬼啊……
很不舒服。
我认识到了我在「嫉妒」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。我觉得不对,不正确。而且,不在意的我,又是为什么会还觉得嫉妒呢?
的确,问题不出在妹妹身上。但我情绪的积累却在她身上默默沉淀着。我最该愤怒的分明该是我的父母。为什么?
为什么?
为什么?
在那时起,这样的质问,伴随着纠结的困惑,慢慢地蔓延了开来。随着时间一丝一毫地流淌,事情一点一滴地进展,我平静而宛若无限延长的日常连锁,也逐步地被这种自我矛盾所构架。
以上,这是我用最恰当的语言描绘出的最不恰当的心情。当时我自然无法确切地认识到这样的情绪,也不能描绘出来。
我只是为了表达出来而采取的超过现实的描写——
超过现实。
可喜可贺,如今的我能明白这些事情,真的是可喜可贺。
直到后来的某一瞬,我才恍然发觉,其实我连嫉妒的前置环节都弄错了。更加强烈的失真感……把我几乎要撕坏了。
—
快半年的时间,我渐渐地发觉了一些不正常的地方。一些怪异到让人不能忽视的地方。表面上令人羡慕的也有苦经,被冷遇的一方可能更令人羡慕,也说不定。
——正是这样的情况。
其实我一开始就该察觉到的,就该认识到的。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过去复杂矛盾的难以认同的自己,我才理所当然地把这忽略了。
真是的,早就该发现的。
因为被关注,所以被报以期待;之所以享有无微不至的关照,是因为所需要作出的回馈也大得惊人。
简而言之,妹妹现在六岁——她的生日是二月份来着——却有着我为之咂舌的重负。
我稍微打听了下。母亲在晚餐的时候满面笑容地说了起来,菜的热烟四处飘散,有酱油和醋的香气,孜然粉在炙烤的晚光里也发出让人心情舒畅的香味。钢琴班、舞蹈班、小学课程预上班、小提琴班、礼仪培训班……她如数家珍地叙说着,脸色自豪,语气温柔。一旁的妹妹坐在椅子上,乖巧地小口吃着,就像是小猫啜饮着水,略略地清秀可爱。
“说实话,你的妹妹愿意听我的话,我也很意外呢。你以后要多向她学习呢,这么乖巧懂事,而且也不喊苦喊累。果然是个好孩子呢……”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,脸上是带着满足的自豪。一边说着,她还一边站起身,摸了摸妹妹的头,“乖女儿,你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呀。你爸爸和妈妈可一直都在期盼着你呢,千万不要辜负了哟……”
妹妹把头埋得更深了。她把一小口菠菜和着饭吞了进去,顺服地让母亲摸着脑袋上的秀气短发,就像是小猫被捋毛一样,可也不是享受的感觉……仿佛干脆就是懒得动了。
“嗯,我会好好努力的!”
晚饭的灯光之中,幼小的女孩抬起头,露出了清澈的笑颜。她放下筷子,捏着双拳,脸颊鼓鼓地对着母亲认真说道:“我一定会努力的。”
大概是像机器一样的努力。
每天早出晚归,我还没睡清醒的时候就能听见楼梯传来嗒嗒的脚步声,晚上回来洗完澡才能看见妹妹揉着困倦的眼睛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,背后背着大大的书包,就像是背着贝壳的蜗牛软软黏黏地爬行,趔趔趄趄。木质地板上反射着客厅里的暖黄色灯光,只让人觉得头晕目眩。
即使那些课程,妹妹所学的东西只是最基础的知识普及……可那样就真的具有了意义么?
——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困惑。
也许是出自身为哥哥的自觉,也许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发表感慨。我稍微觉得有些不太恰当。不过我可没有相应地提出建议的立场,所以那时的我选择了沉默。
而且……
那时的我,对于我对妹妹的嫉妒,也是最为炽烈的状态——现在有这种转变,不,或许也说不上转变,只是因为再也无法欺瞒自己罢了——即使有了一丝理解,也只是让我稍微认清了现实。
但我的嫉妒是非正常的,而且是不恰当的——我唯独不愿承认这一点,所以总是无视妹妹所承受的更大的压力。
她所背负的我一概不知,所承担的期待有多么沉重——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,我就满怀了愤怒。那么可真是廉价啊,这愤怒。
大抵也正是因为回乡祭拜祖母能够从这些折磨里解脱出来,妹妹便是那样的兴奋。尽管母亲来接她时她也很高兴,但那或许只是单纯地见到熟悉亲人的欣喜罢了。若倒过来说,即是虽然想要离开那些负担,但仍旧习惯通过讨好父母来获取。
是卑微的、甚至是可怜的境遇,但其却不自知。
讨厌不起来的吧?
讨厌不起来……的吧。
纠葛着,缠绕着,冰冷的触须扩散开来,脑内被全部地抓住,切断不停。嘶哑哀鸣的吼叫声悠长地撕裂开来,仿佛细烟袅袅。
对了。那时的我,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鼓起了勇气的呢?
“哥哥好~”
甜甜的声音,不经意般地响起。幼小的身子、轻盈的步伐,伴随着啪叽的杂乱声音——妹妹从门口脱掉小鞋子,一丝不苟地放入了鞋架之上。
我微微愣住,点了点头:“嗯,好啊。”
妹妹此刻已经换好了拖鞋,轻飘飘地走到了楼梯口。听见我的声音,她随意地转过头来,远远的向我挥了挥手,便露出甜美的可爱笑容。
“喔!”
于我而言,那是充满阳光的、几乎可以称之为揪心的笑容。
妹妹小脸蛋泛着绯红的酒窝,瘦小的身体显得有些纤长。她兴致勃勃地抿着柔软的嘴唇,甜蜜真诚的细小弧度浮载嘴边,扑闪着水灵灵光芒的大眼睛透着温柔目光,让人不由得生出疼爱之情。
不,不对,不是的,不是疼爱。
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。这副笑容让我想起了什么而非引起了什么感情。虽然也有疼爱,但那不是重点。不是重点。
望着妹妹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,我忽然发现了,在我搬家之后,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容。以来到新家为分界线,往后我所见到的笑容都是伪物,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感觉。虚假的附和、自我意识高涨的骄傲微笑、毫无自觉的洋洋得意的愚蠢……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压根没有仔细注意。
但毋庸置疑,我在这一刻所见到的,正是毫不遮掩、没有杂质的微笑;也正是不含有伪物、纯净清澈的感情。
因为想要微笑,所以便微笑了。
可能是母亲告诉她要对人礼貌;也可能是礼仪老师告诉她对待亲人一定要温柔诚恳。但事情不在于原因,而在于结果。
它发生了,我看见了。
妹妹对我露出了不带任何杂想的微笑。
这就是结果。
仅仅是这样的一个普通笑容,我便如获黑夜的曙光——暖洋洋的,轻飘飘的,厚重的云层里透出一丝微光。许多时候人都是很容易重新振作的。我变得有一些开心。怎么说呢?尽管这抹笑容是那么微小,却让人拥有了无法言语描述的力量。我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了由衷的开心。
也正因为这样。
名为报答的念头,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。
于是这样想着,我突然绷不住了嘴角的弧度,试图压低声音地笑了起来。可笑着笑着很快就停不下来了,我开始笑得捧起了肚子,几乎无法直起自己的身子。太有趣了太好了。我看见了啊,不管重复多少编都不够——我看见了那样温柔甜美的笑容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
不过不管怎么说,我的表现果然还是有些蠢吧,下次要好好地回应呢。而且事后也完全必要想这么多呀。一边想着,我干脆捧腹大笑,反正也没人来管我不是吗?
但是,为什么……
为什么我的脸上却有一丝温热的、液体的流动感觉呢?
我一面放声大笑,一面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。
到底是什么堵在了我的心口啊。温热的液体不断地划过脸颊。我一边揉着眼睛,一边心想这里感觉真的好闷。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,我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感情。
就像是汞一点点地充盈着这一切。
—
报答。
知恩图报是听起来非常有感染力的词语,人们往往会由此想到许多有名的故事,比如马尔克斯和拉克鲁瓦夫妇、结草衔环的古事、张作霖和其先生杨景镇,乃至于韩信的一饭之赐。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又常言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踞,与之相关的一切,都会让人听后不由得生出温暖的感觉。
那么,只是一个笑容而已——
也足以成为理由。
无论多小多无足轻重的事情,只要能表达出来那份谢意,那么都值得去做。即使发生了什么,也不论是否会遇到意料外的困难,都不能中途扔下决心。
这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。
——但话说回来,这也只是我自顾自地决定了。毕竟妹妹那里,似乎对我几乎没什么印象。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,在她那也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插曲吧?
或者说连记都没记也说不定呢。
然而有一句话说得好,事情不在起因而在结果。
所以,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。
选择自己即将迈出步伐的方向。
…
选择。
Galgame有关键的分歧点,选择了不同的话语,便会来到各自不同的结局;经典戏剧的激烈冲突也时常来自于选择,不同人物的不同选择交织在一起,会让人热血澎湃。
而我面临着的选择,则是和我的妹妹有关。
究竟该怎么做?
——在这一时刻,我和她的关系仍然等于零,可以说空无一物。是真空。注意到了所以打声招呼,但实际上并没有确切的认知,甚至对彼此都不甚了解。只是这样的状态而已。
但是,我仍然还有可以做的事情。因为我的妹妹也有想要的东西。只要知道对方想要什么,那么事情就好办了。不过,说起知道的契机,却是一次偶然而已。
那日的太阳明亮而耀眼,钢铁坟墓之间的街道如同田间小径。绿化树终于也从死板的匠气里脱离了出来,散发着淡淡的生机感,在天光的照映下绿得油油的,好似流淌在清澈的微风之中。
“呜!——”
一辆跑车飞驰般掠过我身侧的马路,掀起了绚烂而不真切的热浪。我稍稍按住了刘海,顺着车子离去的影子看去。而父亲正走在我的斜前方,眉飞色舞地和母亲讲着什么,嘴角咧得很开。
我记得当时他穿着打理过的休闲衬衫,踩在街道上的步伐矫健轻快,头发上了发胶,皮靴油光锃亮,说话的声音也是洪亮而抑扬顿挫。而母亲走在一旁,牵着妹妹的手,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,似乎对那些好听话相当受用。
只是……妹妹的眼神,我注意到了。
最后一辆白色轿车飞驰而过,绿灯变成了红灯,喧闹的人潮停在了道路两旁。而妹妹握着母亲的手,一边却撇过了头,奋力地踮着脚,从人群之中冒出头,往缝隙里瞧去,眼神希冀地望着玻璃橱窗里的贩售糖果。阳光明亮地投在整洁街道上,人影绰绰地川流不息,于是光影在繁杂之中变换。
下一刻,母亲就把她拉了拉,笑着问道:你在发什么呆呢。
妹妹愣愣地转过头去,伸出手,往橱窗那指了指,可怜兮兮地嘟起嘴——
“我想吃糖!吃糖!”
“妈妈说过了什么,你还记得吗?”
幼小的女孩忽然一愣,然后脸色垮了下来,闷闷地低下了头。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是怎么样的。
“我的女儿这么聪明,一定记得吧。”母亲见状,在妹妹面前蹲了下来,牵着她的手,微笑着轻声说了起来,“如果你还是妈妈的好孩子,下次就别这样了,好吗?”
母亲的模样非常柔和,实际上则时用温柔但不容置疑地口吻否决了。
妹妹有些急了。她立刻抬起头瞪向母亲,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。然而母亲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,而是惊讶,仿佛是看到了妹妹的反抗而觉得无法理解。
“你想怎样?”
这个女人眼睛一瞪,厉声训了一句。接着妹妹就是陡地一怔,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的严厉表情,终于是缓缓地、蔫蔫地松开了手,再一次低下了头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妹妹的小嘴抿成了一条薄薄的锋锐的线条,眼神不开心地看着地面,语气中却隐约地透出了一种懦弱感觉,如同随时都会被风吹跑一样。。
“没关系。”
这个为人母的女人又摆出一副温柔的表情,以一种哄小孩的语气,和颜悦色道:“女儿,你看,这就对嘛!妈妈也是为你好嘛……最好不吃糖。还有医师的膳食表,写了零食不能碰……”
小小的、瘦瘦的妹妹边听边露出恍然一样的表情,用力地点了点头,好像又理解了起来……小孩子这么好糊弄的吗?我跟在后面,一边看,一边如是想。
不,不对。
完全不对。
她一点都没有开心起来。
恰好是我注意的那个刹那,妹妹缓缓地松开了垂在身旁的、一直紧捏着的另一只拳头。我站在后面诧异地看着,在缓缓展开的纤细的指头后,鲜明的印记留在了白皙柔软的肌肤之上——非常明确地展现着指甲用力下压之后的结果。
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,什么也没有做。小只白猫样的妹妹又一次地露出了笑容,同时跟着母亲往前面迈着轻快的步伐。母亲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夸她真懂事真懂事真懂事……
真懂事?
我完全无法理解。
压抑下不满,露出顺从的配合态度,这就是懂事么?这不是被训成小狗了么?把像小猫一样的妹妹训练成了这种只会“懂事”的性格,我完全无法理解其意义。
而且母亲甚至还以为她是真正地理解了真正地懂得了「为什么不该吃糖」,这种想法是有多自以为是?我不知道。这段时间父亲甚至一言不发,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旁观,似乎压根儿就不打算插手。
这种事情的原因……原因出在哪呢?出在谁身上呢?出在……这个女人的身上吧?
“我记得我告诉过去不该这么做……”“我说过这是不对的……”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所以一定会理解妈妈所说的一切……”“因为你很聪明,所以一定会体谅妈妈的苦心吧……”“你这样孝顺的孩子,无论多么难的事情,都会为妈妈克服的吧……”
——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,真的有些想吐。快吐了。要被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冷冰冰的微笑恶心吐了。我终于发觉我为什么会厌恶她了。那种凌然于人的气势,那种丝毫不允许辩驳,自顾自地把自己的意愿加在他人头上的事情,简直让人手脚发凉。
究竟是什么,到底因为什么——这个家庭会变成这样呢?
后来的就记不清了。在那之后……在那之后,一切依旧日常地延续着。所有人都一如既往,一如既往的平和,一如既往的宁静……但我觉得不对,这完全不对。
坏掉了。
在此时此刻此地,我并未真正认识到究竟是什么坏掉了。只是隐约地有这种感觉。而且不能放着不管。如果不伸出手的话,那孩子就真的也会「坏掉」的。
就像是用小刀戳开玩偶的肚子,破布后面空空如也。
——对,就是在说她。
我的妹妹。
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。或许是出于身为兄长的责任感,也可能是单纯的怜悯。大概,我只是……有点心疼吧。
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每天晚上看见小个子妹妹背着书包,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的样子,我就觉得不能放着不管。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这样「坏掉」。
——单纯就是这样的感想罢了。
不过也因为这样的感想,「我必须要报答她的笑容」——这样的念头,也变得更加地炽烈了。
一定要做点什么。我默默地告诉自己。但我究竟能做什么,可以做什么?于是现如今考虑着那个清晰的记忆、灿烂的午后街道、妹妹看向糖果贩售的、阳光下晦暗而希冀的眼神以及紧握的拳头,我发现我姑且还是能做点事的。
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很大作用。不过既然是她希望的东西,那就一定不会没有意义。那么,这样就够了。
并且,这样就够了。
因此我决定作为兄长,瞒着父母,偷偷给妹妹买糖果或者小零食。
……
目标决定了,那就要开始实行计划了。
父母一般不给我零花钱,说怕我在外面学坏。但我还是有办法。人不是死的,那事情就是活的。通过有偿代写作业,我拿到了许多同学的零花钱;特意免了几个觉得可以结交的人的钱,还成了朋友。所以说小孩子还真好弄啊。
不,应该说人真好弄,只要抓住了对方的需求,然后加以利诱,那么任何事情都可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。
拿到了他们的零花钱,我就好办事了。只是得先注意着老师有没有发现我有偿替人写作业的事情。幸亏我笔迹模仿力MAX,压根没人发现。然后计划顺理成章就通了。
回到亟待解决的问题:妹妹喜欢吃糖,但母亲不让,理由无外乎健康管理。——严酷到委实是令人发笑。
尽管在冷静地思考之后,我还是认同对于健康而言糖不好这个观点的。但每次吃少点,终归是不要紧的。
于是我买了一把糖。
第二天是双休日,但妹妹的课程几乎排满了全天。我没什么和她单独聊天的空儿,所以没法跟她说这事儿。我想也许事情还有转机,从早上开始注意不一定就找不到任何机会。后来我发现的确如此,还真就被我找到了这个时间。
早上吃饭的时候,坐在大餐桌边上,外面的阳光渐渐有了春的艳丽感,明亮地照在窗台的花瓶上,花香也轻浅地飘了过来。妹妹坐在我的左边,腮帮鼓鼓的,闷闷地和面条作严肃的阶级斗争,气势凛然,动作凶狠,仿佛要把起床气全都撒到面条上。
“吃慢点。快了对身体不好。”
母亲温柔地提醒着。妹妹顿时蔫了,缩起肩膀,乖巧地点了点头,然后就细嚼慢咽了起来。真是惨淡光景啊。我瞟了眼瘦小的妹妹如是想着。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,一旦完全接受,以后就再无改变的能力了。
实证是我自己。
不过话说回来,我一开始有没有改变的能力,也是未知数呢。从这个观点出发,我作为实证或许还不够格。笑。母亲先吃完了。于是她离开了饭桌,大概是为了检查妹妹的书包准备吧。不太清楚。父亲则忙着在跟什么人打电话。我灵机一动,悄悄地踢了妹妹一脚。
她轻呼出声,接着就是可怜巴巴地看了过来。我差点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。要是一不小心引来父母的注意就糟糕了。我紧张兮兮地四处望了望,发现母亲还没下来,父亲依然在打电话,于是偷偷地从袖口抖出一枚小白兔奶糖,蹑手蹑脚地塞进了妹妹的手里。
“唔……唔喔?”
妹妹先是露出困惑的可爱表情,眉头轻轻蹙着,似乎是不怎么理解情况。嘛,也对,半年间我几乎没和她说一句话。对于妹妹,我大概只能算是偶然中的人吧。有时无意间入了眼,恐怕也只是下意识地发现:哦,原来这里有一个人。之类的,然后再习惯性地露出笑容。
这么一想,一股失败感油然而生啊。笑。
“面快冷了。”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她碗里的面,一语双关道,“快吃吧。”
妹妹登时就懵了。
“不……不好吧……”她的声音非常轻且细,听起来就像是小猫在雪里奔跑的声音,松软轻柔到了极点。我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方向,又指了指正在打电话的父亲,用眼神示意她没有人会注意到的。
——所以你可以随自己喜欢去做事。我默默地想。
她呆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奶糖,然后忽地咧嘴笑了。我不由得呆住了。多可爱啊,一点点绽放的笑容就像是花朵一样,又像是瓷器,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赞叹。只是看着妹妹眼睛里闪着天真无邪的开心光彩,我就感觉受到了治愈,心里全都是“不愧是我妹!”这样的感想。
“谢!——唔喔……噗……”
谢天谢地我动作快,在妹妹把谢谢说出口之前,直接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,接着再用眼神示意她绝对别再说下去了。现在的姿势有点不太让人好受。我身体向左倾,右手还握着吃饭的筷子,左手别扭地曲过去,搭在了她的嘴上。
妹妹还是一脸懵懂,不知道我干嘛。我先摇摇头,然后指了指打电话的父亲——这时他已经打完了电话——妹妹恍然大悟,乖巧地点点头。可不能引起注意啊我告诉你。我用眼神警告这一点。
“唔……”
她含糊地发出难受的拟声词,我才把手拿下来。于是拨开糖纸,趁着父母都还没过来的时候,妹妹把奶糖一股气塞进了嘴里,再用力地嚼了起来,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……哇,好可爱。该说不愧是我妹还是不愧是我妹呢?
这时父亲过来了。我伸手把糖纸抓了过来,塞进自己的口袋里。而妹妹也赶紧地挑了一大口面条,呜咕呜咕地吃了起来。她明显脸色变沮丧了,好像是在为不能把甜味好好地品尝完而难受。的确,好东西就该慢慢品。
“那我就先出去了。要好好照顾自己哟。”
父亲朝楼上和母亲打了报告,才笑着向我们叮嘱了一句。妹妹含糊地嗯了一句,我则点点头,不说话。而母亲也从楼上走了下来,手上提着个书包,脸色有些忧虑。她边走边絮叨,好像是钢琴老师说妹妹最近有些不在状态云云。妹妹一面吃面,一面直点头。
“钢琴也快到了……评价非常好的一款,从国外琴行托关系带来的。最近开始练谱,你可要好好练习啊,不要辜负妈妈和老师对你的期望……”
反正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话。妹妹也不恼,就这么默默地听着,还时不时地点个头。我叹了口气,吃完最后一口面条,就放下了筷子。
说着我吃完了,便起身离开了座位。母亲随口提醒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,就开始在妹妹旁边忙东忙西了。具体什么我没管也不想知道,自得其乐就成。妹妹也一如既往地坐在那,等着母亲帮自己处理好一切事情。
——这个时候,我还没有发现我那糟糕的精神状态究竟有多可怕,也尚未认识到祖母的死对我造成了多大的改变。原本在对「被欺负」这件事毫无感觉时,我稍微有了这么一点自我认识,但由于妹妹身上的事情,我反而变得更加畸形了。
我以为这个家坏掉了,只有我是明确地清醒着。可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可能是自以为是。能对这样的父母,这样的家庭无动于衷,本身就算得上不当了。
不过在我真正察觉后,反而情况不是那么让人不安了——毕竟毫无所谓的人生有唯一的寄托者。无论如何,生活就仍然能向前自顾自地运行,哪怕畸形也是一样。
不是吗?
—
之后的时间里,我也是有机会就会给妹妹一块奶糖。小白兔牌的,便宜,我自己尝过味道——还挺好吃。比如有时中午老师有事,她回来吃饭时;早上出门前;吃完晚饭的时候……每当父母不在,妹妹偷偷露出期盼的神情向我嘟起嘴巴时,我都能变戏法似的从手里变出一块糖来。
这就是,我和妹妹之间的秘密的开端。
顺带一提,这个变戏法呀是我特意学来耍帅的,嘿,每次看见妹妹那副小猫般惊讶的表情,我就觉得花时间学这值了。同学说这把戏耍几次就能被看透了,还是凭借着指头功夫和袖口的障眼法骗人,可妹妹总是瞧不出。笑。
可总有被发现的可能。每次都小心翼翼的,以后铁定不得长久。
因此,我打算找个方便的做法。一管久,这样才好。想起妹妹预先上了许多小学课程,汉字不说,拼音铁定认全了的……所以有戏。
于是我在次日早上耍了个心眼。那天吃的是早餐面包,松软松软的,面包店现烤送来的,热乎乎就像是棉花一样。不过吃起来肯定很干。所以夹火腿或者生菜,放点萨拉酱也是一个选择。
“我帮你。”
坐在椅子上,我拿起萨拉酱的玻璃瓶,主动帮妹妹涂起了萨拉酱。阳光很好,照到房子里的地板上,就像是被窗户析出的金箔,空气中也带着春天的丝丝暖意,就如同奶油般让人禁不住沉迷其中。暖洋洋的。
母亲没说什么,反而显得有些欣慰。当然了,谁关爱她女儿她都会欣慰。尤其是我这个几乎家庭边缘的人,既没有生出不满,也没有怨怼,反而开始懂事地照顾起了自己的妹妹。她大概要佩服自己的教育了吧?
可惜不是。
就连帮助自己的妹妹,我也是出于对你行为的否认罢了。作为母亲的这个女人——她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,还有那种自说自话为孩子好,却一股脑加上许多负担的行为,我以旁观者的角度始终都只有一个想法。
真是……自大啊。
我偷偷地在面包上涂了几个拼音,同时也注意到了父亲的模样。父亲显出一副吃惊的模样,似乎很奇怪我的行为——自然是帮忙涂沙拉酱这个行为。嘛,也对,他同样压根不注意我,一心存留着我最初的给他的印象,沉默寡言不善言谈,这样的我忽然有了什么动作,他肯定也是不解的。
但最终也变成了……并非欣慰,而是类似松了一口气的感情。就像是发现母亲没有因此而如何如何,反而高兴了起来,因而觉得实在是太好了,之类的。真是让人怜悯的作态呢。
我的视线分别和父母交汇,所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在面包上的小动作。但妹妹发觉了。她有些困惑地歪着小脑袋,刚想问出声,却在我的眼神警示下立刻发现问题,立刻乖乖地闭口不言了。
「ni—de—xie—gui」
翻译成中文就是你的鞋柜。我特意标注了声调以防他认不出。而妹妹愣愣地点点头,仍旧可爱地嚼着面包,但私底下却悄悄地抓住我的手,用柔软的手指写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笔画。
真舒服的触感,冰冰的,但非常柔滑,就像是丝绸一样,质感……或者是摸起来非常舒服。煮熟的巧克力酱,但并不黏滑——大致上就是这种感觉。
我有些不解,看了眼她的表情。妹妹依旧吃着面包,啃啊啃,头也不抬。但趁父母不注意,妹妹悄悄瞟过来的眼神中,包含着一种我见过无数次的神采。
她抓着我的手,又用力地在我的手掌下写下了那个字,虽然歪歪扭扭,但内里的感情我能感觉的到。非常清晰,绝无虚假。
写下的,是什么呢?
我没能感觉到。可能是糖吧?不过笔划稍微乱了一点。我眉毛一挑,把涂完的面包放在了她的瓷盘子里。而妹妹突然笑了起来,柔顺的眉眼弯弯,嘴角可爱地翘着,粉扑扑的小脸蛋上涌现出温柔的酒窝——
“什么事这么开心呀?”
母亲本来还说着别的什么内容,但看见了妹妹的笑容,便有意调侃般地问了出来。而妹妹脸颊一鼓,把面包一股脑地吞了进去。咽下面包,她坐在高板凳上自在地晃起了小脚丫,嘿嘿笑着地冲母亲做了个吐舌的鬼脸,倒没有正面回答。
母亲也笑了。父亲稍显困倦地、附和地笑了起来,慢慢地吞咽着食物,就像是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,在早餐的时候,想到今天的工作和昨天尚未解决的事件不由得疲累,但看着家人们的模样,还是会稍稍觉得开心,由衷地为之露出笑容。只是这样平静的幸福……而已。
不是吧,我怎么突然很开心。我的心思也太难懂了吧?看着这一幕,我突兀地很想微笑,嘴角控制不住地轻轻上扬,暖风伴着面包的香气和沙拉酱的甜味悠漾成时光般的水流,哗啦啦地淋湿了全身。
啊,这种时候的他和她,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。
原来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同的。我想。我也会喜欢上这段时间的父母呢。虽然有些觉得这种喜欢很奇怪,但心里终究还是稍稍平静了一些。
于是我撇头看了别处。想再看看,想把突如其来的安乐留在心中。
这一刻,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,雕着精致花纹的瓷瓶仍然静静地矗立在窗台上。轻柔的、仿若实质般的淡色香气四处飘散,染在纯木的顺滑地板上。而客厅里的巨大液晶屏……
则倒映了一切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感到一股难言的平安喜乐,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淌出。那时某种非常柔软的、仿佛错觉一样的东西。
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。有的人说时光也是光,可以把世界带入我们眼中。因为光有先来后到之分,所以我们所见的也是有着先后的顺序。
可我却觉得时光像一道镜子,在这一刻……
倒映了整个世界。
——
——
接下来的时间,非常平静。就说说关于我父亲的一件事吧。也可以说和糖事件相关。
在那之前的某一瞬,我曾经以为那个人会……最终变得普通,变得像个普通的男人,普通的父亲。但我发现我错了,甚至可以说错得离谱。
那个男人在悲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。
从我第一次偷偷给妹妹糖开始,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好几个月了。为了方便和保险起见,我把糖固定放到了她的鞋柜里。有时我倒也会买些薯片之类的东西呢。她也配合得很好,毕竟是没有被发现过。
不,不能说没有被发现过。至少还有一次值得一提的经历。
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那一次到底算不算被发现。因为充斥着我内心的感情,并非惊慌……
而是愤怒。
因为那次偶然,从而对那个男人产生了极大的愤怒。本来我已经和自己说好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了的,但当时我真的无法控制。
因为坏掉了。
而且,也早就是坏掉的。
那天黄昏时分,熏黄般的光晕投映在玻璃窗上,远处街道飘渺的吵闹声、汽笛声、纯木地板的清淡香味、淡色的柔和花香……所有轻飘飘地揉在一起,明艳得真切无比。
于我而言,却只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当时我在玄关。放完了零食,转身准备回房复习学业的时候,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——沉静,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。
我深吸了口气,一点一点地抬起头,最终定了定神,努力地保持着平静,就这么不退缩地看着他——我的父亲。但那时我的内心中却充满了惊慌,甚至手指都不可抑制地颤了起来,冷汗更是直冒。因为先决条件是自己的错误,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的父亲,因此压迫感还是太强了。
不过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做?
回头拿出零食自己吃了?可那是妹妹的鞋盒啊,还是会起疑;
那么,就说我是我开玩笑咯?但这也太没说服力了吧……
该死的,到底该怎么糊弄过去啊?
结果这些胡思乱想什么意义也没有。
父亲静静地看着我,神色一丝丝地变得复杂了起来。令我感到意外的是,此时此刻,竟然是他先开始退缩,先开始变得不安。这个男人局促而焦虑地摩挲起了双掌。我心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,因而瞪大眼睛看向他。可我突然发觉只有是在这种时候,我才看得见这个男人真正的模样。
所以那绝不是错觉。
“啊啊……”父亲语气烦恼地呜嚷了几声。
他的眉眼之间掩藏着深深的疲惫,眼睛眯成一条线;嘴唇紧紧地抿着,脸部肌肉也是紧绷,但已然掩盖不住那丑陋的皱纹。我长高得很快,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仿佛变矮了。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难以描述的刀伤,非常鲜明,甚至鲜明得让人害怕。
我忽然想到许多年前,他还是个高大的、有着宽阔胸膛的男人。当然也可能是我当时比较矮,因而有这种感觉也说不定。总之,关于这个[许多年前],我还是有点印象的。而那记忆中……全然没有这样残酷而令人作呕的刀伤。
是在我两三岁的时候。
那是相当温暖的回忆。每次回想,闭上眼睛,大量的水泡聚集且汩汩地向上倾倒吞没了我,手指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阻塞感。然后便是光线破开水面。清晰明亮的光线、空气中淡淡的浮尘、宁谧安详的广袤天空以及白茫茫的大雪……一切都那么真实,跨越年年岁岁,以最明亮的模样重现了出来,我甚至能嗅到空气里的特有的雪花的冷味。
而在那时,那个男人,在小镇的暧昧夜色下,用尽全力地把我抛上了上空,抛上了无边雪花之中。群星延展开来,灿烂的月光囊括了千山万壑,就像是水流淌过草原,清澈利落。而身旁则不同,一切的景物迅速地向下落去,身体则急速向上升高穿过雪花,凉风也就簌簌地吹过了脸颊。
我开心地大叫出来。哪怕是坠落的时候,也不用担心,因为来自那个高大男人的、有力而温柔的怀抱绝对会接住我。与之相伴的,还有那永远轻快的放声大笑。多么美好的回忆呀。我恐怕永远都无法忘却的说。那个时候祖母也站在旁边,或许是大树下,或许是杂货铺的屋檐下,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。那个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光。
但是都消散了,都不再了。
已经不会重现了,也没有再来的选项。
那大笑声终于只是徘徊在了记忆里,游荡在了时光中——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父亲。就是现在我眼前这个虚弱的、疲惫而瘦小的男人。于是睁开眼睛,我用尽全力地呼吸着,在崭新宽敞的房子里,在干净整洁的玄关上,艰涩地盯起了他。
然而……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。
他此时的样子真的很可怜。不仅根本没有身为父亲的威严,而且会让人觉得恶心。那微驼背里的淡淡的卑微感,对待别人时小心谨慎的样子,从不把自己摆在和人对等的位置上……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让人作呕。
一点都不让人喜欢。
很恶心。
我不能承认,这样的人就是我的父亲。
也将绝对不会承认。
We—are—Strangers—
我们是,陌生人。
重新在一起了几个月,按理说猫狗都该和主人熟悉了。如果那句话成立,那我怕是连猫狗都比不上了。在这几个月中,我只是渐渐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可耻的莫名其妙的客气感,除此之外就全是陌生了。
只有陌生感,并且可以加上而已两个字。
没错,准确地说,只有陌生感而已。
何以一言以蔽之?——谨小慎微是也。
“……你好。”
僵局必须有人先打破,所以我率先脱离了沉默。父亲闻言微微歪了歪头,扯起了一丝随意的笑容。我本来想接着说下去。但父亲望着我,却抢先一步开口了,以缓慢的、充满着雨后泥泞感的粗粝声音,微笑着说话了。
“打扰到了。不用在意我。请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……而且啊,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呢。我不会介意的。”
我骤而心中一动,仿佛被铁锤重重地砸在了胸口上。讷讷张口想说什么,但那个男人挥了挥手,用一贯的微笑将之堵了回去,同时还点点头,又是神经质地把之前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——
“……”
我握紧了双拳,指甲嵌进了肉里也不自知。他的声音仿佛蜜蜂嗡嗡飞,飞啊飞,飞啊飞,飞啊飞,根本听不清,听不清,完全听不清。
我只是非常不解。
你……
你到底……
你到底在说什么啊……
“……”
他仍站在玄关的末路说着什么,稍稍弓着腰,语气絮絮叨叨,还夹带着敬语,仿佛在对陌生人说话一样。
可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呢?
说真的,这种客气的语调甚至让我觉得可怜——我是说,让我觉得我自己非常可怜。父亲那副虚无缥缈的笑容也让人生厌。那声音里的泥泞感快要让我窒息了,好难受。旅人在雨后入山,靴子踩过泥泞里,一步一个脚印,会拖曳出不清不楚的痕迹。就是这样一种感觉——不清不楚,暧昧不清,让人想吐,还充斥着雨林的燥热感。
我不希望糖这件事被发现,但我也绝不希望看见他这副样子。
难受,太难受了。我缓缓地深呼吸着,试图平复下自己的心情。突然间我一愣,因为我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,不是第一次。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轻轻地飘上了心头,这一幕仿佛和记忆里的某刻重叠了……是什么时候呢?我努力地想要抓住那一瞬的感觉。
这种生疏感,这种令人厌恶的自嘲口吻,这种像是尊敬般的语气,这种敷衍的、虚无缥缈的笑容……
哦,对了,记起来了。还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。
那是几个月前,父亲参加祖母的葬礼。虽然当时我觉得是他人情练达懂得说话,现在想来,也不过同样是一个劲地把自己的位置放低,然后捧别人罢了。乡里人何时受过城中老爷的夸奖?自然欣喜得不得了。
当时,他脸上的笑容也是那种始终都虚无缥缈的、疲弱的笑容。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啊,我的父亲。他果然已经定成这种人了么?大概不会再有机会改变回来了。
这个时候,我忽然发觉父亲仍然驼着背。祖母说过习惯了驼背的人就很难再直起身子,果真不错。我默默地想着,然后,轻声开口问道——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这样?”
我尽力地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。虽然心脏咕咚咕咚地跳动得越来越快,耳朵越来越麻,肌肉也酸痛得不行,但还是要用最好的态度问出这一句。我紧紧地咬住嘴唇,用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。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……每过去一秒,我都觉得像是过去了一年。
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那种惶恐的、自嘲的——或者说我根本看不出真正内涵的、疲倦的笑容,我觉得我可能会抱着比现在更好的期待。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想得到什么答案……但隐隐有这种感觉,一定要问出这句话,一定要得到真正的回答。如果什么都不知道,就自顾自地下了决定的话,我会后悔一辈子的。
一定要得到。没有理由,单纯地这种预感罢了。
“哦哦?!”
可他像是突然吓了一下,身体一抖,然后脸上的肉也动了动,立刻挤成了一丝歉意的自卑笑容,就像是蠢动的狗一样。
“是我说的语气让你不舒服了吧…………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。是我一直对不住你……我也不太清楚我现在该用什么口气和你说话了……能活得好好的活得一帆风顺我就觉得很不错了……”
我得到了答案。
但是,得到的是一个我根本不想知道的答案。我怨愤地想着。与其看着他这副模样,我还不如直接转身离开。只是也很惊讶,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子啊。
我揉着眉头,让自己阴晦的视线望向地面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想说很多东西,但是不知从何开始。没有思绪,不是线团。有的东西你找不到解就是找不到解,就像不是所有方程都有实数根。
所以,所以……
“哦。”
可我最终只是哦了一声。没有宣泄,没有喊叫,只是这样而已。即使巨大的嗡鸣在耳畔爆炸,甚至感到无法呼吸,肺部抽搐似的疼痛,心跳快到血管仿佛要爆裂了一样,可思维仍然在不停地旋转。某一时刻水银倒灌了下来。毋庸置疑,浑身沉甸甸的,哪怕连根手指都动不了,强烈的滞塞感中更夹杂着强烈的刺痛。愤怒——控制——撕裂成碎片,噼里啪啦地一连串破碎声——全部断开。
从皮肤内侧而发,一点一点,心里仿佛有什么支离破碎的声音,清晰明确至极。
很明显,这个家庭,这个房子里,充满了某种不可言说的、可耻的虚假。是伪物,是假,是不真。是让人呕吐的恶臭的存在。
终于不可能把谈话进行下去了。我压下几乎止不住的怒气,用力地把鞋柜合上,然后转身离去,径直走过了父亲身旁。父亲则低着头站在原地,神情被阴影完全遮盖,看不出什么,宛若雕像毫无生气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在走过他身侧的刹那,我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叹息声。
而在听见叹息的那个瞬间,我才骤然间明白我早已经被割裂出去了。形式上还在一起,但实质已经不被需要了。
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,但只要真正的交谈就会这样。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,则我是他的儿子。但是除此之外的关系,就是无了。我不被需要,他也不被需要。
是故,无,就是没有,是不存在。
冰凉这样游离开来,思绪冷冷的,好像在寒冬的大雪里站着在无人的街道上站着,好似冷水浇灌下来。这一刻我的满腔怒火陡然熄灭了。真是的,倒也不是说我生气不生气都没缘由,只是在想一些事情。
我已经没有用了,不被需要了。
没有存在意义了。
啊啊。
…
啊,不对,不正确,不能承认。
我觉得这一切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对。我错了,或者别的什么错了。一定有我忽视的地方。
倘若是真的无人理会,那么自怨自艾还情有可原;但要是还被人注视着,被人期待着,那么这种行为简直是背叛,是最恶心的自高自大,足以达到被唾弃的地步。这会让期待着你的人,关心着你的人和你感受到同样程度的悲哀。因而是最可恶的事情。
那天晚上,我浮躁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些。躺在自己的床上,我读着《伤心者》。这是到这个新家才买的书。这本书的纸摸起来非常舒服,讲述的故事也温柔得要让人落泪,祖母和我讲过好几次,每次我都觉得被什么揪了心,每次都没能控制住自己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感。
我记得那是在深夜,祖母坐在我的地铺旁,声音缓慢宁静。窗外是永无止境的风和摇曳的植物,我还生活在小镇上的杂货铺里。那时的生活中,一切就像是永远不会变动的美丽的油画,青涩柔和,透着令人缅怀的、香甜的水果味道……但我现在终究没能读的进去。
许是因为早就看过好几遍了吧。
叹了口气,我把书放在自己的胸膛上,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。握着书,我直直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,没有一丝尘垢的天花板,内心里突然充斥起了飘忽不定的感想——啊,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
说实在的,有能力的人真好啊,即使一时间得不到理解和认同,但最终一定会有好的结果。哪怕当世无人知晓,可在那之后的未来,不管是拉长一百年,还是一千年一万年一百万年……绝对会有真正理解他的人,真正以他为传奇的人。
……真好啊。
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,缓慢地轻轻呼吸着。呼吸——呼吸——呼吸——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,走过,继续走过,被往复不停的悲惨的时光掐着脖子走过。我隐隐能听见时钟的哀嚎,古朴沉重的哀嚎,中世纪古装修的时钟的尖锐悲鸣。
睡觉吧。
今天不熬夜了。
反正也没什么想干的事情。
柔软到仿佛身体都会陷下去的床铺……我翻了个身,趴在床上。洗澡是已经洗了的。现在的话,整个夜晚都将是我自由的时间。顶多父亲会提醒我一两句。母亲则绝对秉持自由发展的念头。
况且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也挺不错的。
意识渐渐地昏沉,身体像灌了铅般动弹不得。奶油。好想吃奶油……黏黏糊糊裹在身上,好暖和,好舒服……是奶油么?好困……睡吧……
把一切困顿抛诸脑后,不存在,没有,让大脑沉入虚无。只有空洞才能保持清醒。但是不想清醒。混乱,沉睡,困倦,厌恶,愤怒,浇了一盆冷水,火焰连成一片将所以燃烧殆尽,浓郁的奶油……又是奶油蔓延着弥扩了开来。好舒服……
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,我困顿地睁开惺忪的睡眼,才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小小的、矮矮的身影。
迷糊的视线之中,黑暗闪着光晕,一两秒我才彻底清醒起来。是妹妹。她剪了短发,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子,又瘦又小,像个竹竿一样。
这个竹竿紧紧地抱着我。我借着门外射来的隐约光线,看清了她的模样。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,小猫似的蹭啊蹭,发出享受的开心低鸣……哇,哇噻,超可爱的啊。暴击了。真的暴击了。滑滑溜溜的白皙的小手臂抱着我的脖颈,她猛然用力地抬起了头,目光炯炯地看向了我。
唔,妹妹的耳根子都是一片通红,脸颊也火烧火燎地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,口里还发出了“喵呜”似的可爱声音……不,应该说番茄酱,软软的番茄酱一样的颜色。都说秀色可餐,大概不外乎如是了吧?
“哥……”妹妹趴在我身上,哇女孩这么轻的吗?她红着脸,小小的嘴唇轻微翕动着,纤薄欲滴的光泽实在是动人,声音则是微若蚊呐,“给你一个拥抱。”
她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水汪汪的光芒,那种我绝不可能拥有的、充满活力的光芒,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燃起斗志。那就是阳光,就是有这样厉害的效果。不愧是我妹呢。我呆呆地看着她。下一刻,妹妹似乎鼓足了勇气,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脖子,然后——
凑到我的脸颊前,亲了我一口。
“唔!?”
超出预料的事况对我造成了严重的挑战,大脑一片空白,小小嘴唇的冰凉触感还停留在脸颊上,软糯软糯的,又有些湿润。我呆呆地躺在床上,看着满面通红惊慌失措的妹妹,只是单纯地觉得……不愧是我妹,好可爱。
“这是,对哥的感谢!今天老师教我的!收到了礼物,要感恩!所以就来抱哥!”
妹妹奶声奶气地说着,语气一惊一乍地气势十足,但眼睛里闪着的光芒是那么温柔。说是感谢……我稍微理清了情况,差不多明白了。
“啊啊……”
然而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。
“开心么!”妹妹突然问了一句。
我一愣,点点头:“还好吧。”
“那就是,没有打动哥吗?”
不是吧!妹妹要哭了?别垮着脸啊!我赶忙否认了之前的说法:“不啊我很感动啊。”
妹妹红着眼眶,可怜兮兮道:“不是还好?”
“超级感动的啊!”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。
妹妹总算眉开眼笑。她抹掉眼旁的水雾,发出咯咯的笑声:“哥,你开心就好!”
我轻轻地揉着她的脑袋,由衷地感到着开心。说真的,非常开心,开心到爆炸呀。所有的不平之气全都消失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流贯心中的暖洋洋的感情。我想说些什么。不,不对,我想说很多,说非常多的事情,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但母亲的喊声已经在外面响起了。妹妹是偷偷趁机跑过来的。那么,就算了吧。我这么想着。而妹妹则是被我梳摸着头发,超享受地左摇右晃,坐在了床上,这下真就是小猫了哟我说。
不多叙,之后她也便是不情不愿地跑了出去。毕竟母亲要是对这种事追根究底,保不了更多的秘密被发现。那样可就糟糕了。
不过,我很开心。
因为在妹妹跑出去的时候,我忽然明确地、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了,我还在被拯救着,被期待着。我还没有完全沦落到没有意义的地步。
——换言之,我还有妹妹。
只要看到她的笑容,我就能由衷地开心;若是她对我挥了挥手,我也能因此高兴一整天。因为我是哥哥,我是兄长。
仅此而已。
我能够为我的妹妹带来一丝温暖,所以就有意义,对我而言,也就够了。是的,这就够了。
也是仅此而已的感想罢了。
每天夜晚拖着疲惫的步伐,一点点地走进家门,妹妹瘦瘦小小的身体摇晃着,脚步踩在地上会发出清脆的嗒嗒声。当她打开粉色鞋柜,把鞋子放进去的时候,能和往常一样发现里面有着小小的糖果或者薯片盒,于是眼睛涌出喜悦的光——光是设想这样的情景,我就会觉得心情愉快。
没错,再一次重复:正因为这样,我的存在就不是无意义的。
父亲不把我当作儿子,那个母亲也只是把我看成是客人,在这里我简直是这里可有可无的存在。
但仍有一道光芒。
——由此,我不是没有人在意的,我不是存在与否都不要紧的。有人因为我而开心,因为我而感到一丝温暖。仅仅如此,我便如同感受到了救赎。
在这个我喘不过气的房子里,那便是我的弥赛亚,我离开的钥匙。
—
稍微把沉重的日子放掉吧,放掉在轻松的脚下。踩着过去心情也会好上一些。总而言之,无论如何,时光笔直地射向远方——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下脚步。
很快,到了暑假。
妹妹马上就要上小学了。
而暑假的第一个月过去了,她的补习班也大都要告一段落了。——因为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。母亲则给妹妹布置了一些预习作业,到时候开学后,要交给新补习老师的。
于是,时间就到了那一日。
以此为界,暑假还剩下半个月结束。
—
繁荣的现代都市已然被盛夏笼罩了月余,路旁的景观树枝叶沉郁,空气中的燥热感里充斥着聒噪蝉鸣,哪怕是汽车飞驰而过都能带起让人难以忍受的浑厚热浪。
在炽热阳光的照耀之下,这座钢铁森林一如既往地高效运转着。
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平安喜乐。笑。
说起暑假,人们就会想到太阳、空调和水吧?无外乎愉快地玩耍罢了。整整两个月的时间,不好好地挥霍一空,怎么对得起自己呢?
嘛,就结果论而言,我还剩下半个月可以挥霍了。今天下午也是,我和朋友约好了,先去体育馆打球,然后再去游泳。出了一身汗洗了一个澡,可喜可贺可歌可泣的安排。
可以说超期待了。
而且暑假作业照在第一个半月就全部解决完毕啦,这种事情我可以拿来吹一年哟?万岁!万岁!即使不知道我该对什么喊万岁,我还是要喊万岁!
对着天空高呼万岁!
然而。
正是然而。
眼瞅着就是这暑假行将就木的时候,太阳下山的时间也越来越早。明明感觉上没有过去很长时间,但是事实就这样堂而皇之重击在了我的脸上。「哇!好痛!」一边抱着脑袋,我躺在靠椅上,一边为暑假的逝去而痛哭流涕。人的一生能有几个暑假呢。名为暑假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去,一想到就觉得忧郁的心情填满了心房。
可即使不想承认这种事情,我的身体也是这时间流却的铁证。因为老是在外面疯跑玩闹,所以也练出了一身力气。倒没成为肌肉男——要是真变得肌肉虬结的猛男我就要自我了断了——不过这份力气的增进也代表了消耗的时间了。
不过。嘛,一旦说起转折性的词语,一般都是代表了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,对吧?当然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不好的事情。只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一个小小的黑影就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。老朋友空调惬意地往我头上吹着凉风,我微微眯着眼睛,觉得自己可能是一时间眼瞎了。
果然是熬夜太狠了么?
我稍微调整了下坐姿,然后揉了揉眼睛。于是眼前的黑影变得清晰了起来。
可以确定,是妹妹呢。
她拿着一本小小的日记本,眼眶里盈着水汽,脸颊也白白的。我坐着,妹妹站着。即使这样她也显得比我矮上些许,这样一来我对于矮个子的理解就更加深入了。
妹妹也很少主动接近我呢,所以我稍微有点惊讶。听她说要我帮忙的是日记,我觉得不是什么难事,直接就答应了。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妹妹欢呼一声,就这样一蹦三尺高,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。
直到接过日记,我才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。这是绘图日记。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做过。但翻了翻妹妹的绘图本,只有前三页有写。这下我可完全明白了什么是事不过三。写日记肯定不能找父母来帮忙,因为一定会被训——妹妹应该是这么想的。所以就来找我寻求庇护了。
喔~这么一说,我作为兄长的价值还有所体现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开始自鸣得意起来。不过得意归得意,事情还是得做。我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,「你到底在干什么啊——」这样的困惑就脱口而出。
不是抱怨,只是单纯地好奇。暑假后半段她可没了补习,那时间应该还是算充裕的。可妹妹捏着薄薄的裙角,满脸委屈,眼眶浮着盈盈的水汽,通红通红的,鼻子一抽一答地好像快哭出来了一样,咧着嘴发出「好可怕好可怕」的哭腔。
糟糕,说出来了。看着泪眼汪汪的妹妹,我不由得生出了浓郁的罪恶感。不过还是得想啊,这本绘图日记到底该怎么办。虽然我也有写日记的习惯,但帮别人想日记的内容,还是第一次。
不管怎么说……先瞧瞧前三页的内容吧。暑假两个月,这会儿倒是统共只需要记一个月的日记。内容无非是母亲好好工作,自己学到了什么新东西bulabula。这么一看还挺有妹妹的风格的。什么什么做完了什么什么学到了之类的句式层出不穷,也没有自己的想法。
大概抓到了妹妹日记的特点了。接下来,就是要构想该怎么办的时间啦!我严肃地望向妹妹,摇了摇手中的绘图日记本:“你自己还有什么想法吗?”
“哥,我不知道、”
妹妹嘟着嘴,立刻摇了摇头,果断得很啊我说。可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表情,我也不好多说什么。不过也不至于一个字都动不了吧。这样我也很难办诶。这么想着,不经大脑的发言又一次脱口而出:“难道说,你在外面没有朋友吗?”
妹妹一下子愣住了,然后脸颊——尤其是鼻子开始抽搐起来,身体也一抽一抽地,泪水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,像个小花猫似的。我连忙安慰“不哭啦不哭啦”,妹妹吸了吸鼻子,才停了下来。我随手抽了张餐巾纸给她擦鼻子,她也乖乖地让我擦。
“帮你好了啦……”我无可奈何地重复了一遍。妹妹这才破涕为笑。
原来是才剪了头发吗?我惊讶地察觉了这一点。她把头发散开了,身上穿着单薄的小裙子,看起来纤细得仿佛玩偶一样。妹妹低着头,在那等着我接下来的话。我叹了口气,把绘图日记本放在了桌上。
本来要让人一下子就想出二十七天的日记内容就很可怕了,最让人觉得不爽的是这儿还有该死的天气栏。估计老师从不看在意这玩意,但要是妹妹写的天气和别人压根都不符,那事情就算是大条了。
“啊!有了!”我眼睛一亮,左拳敲在右掌上。
不管怎样,用笑脸和哭脸先啪啪啪地把天气都带过去吧。有的人会喜欢晴天,也有人会喜欢雨天。而且,这还会因为每天心情的不同而改变。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。到底是多天才啊,我自己。
我一边自鸣得意,一边给妹妹交代了这个。她瞪大眼睛,原本哭丧似的脸色登时变得开心了起来。这孩子是有多容易开心啊。她用力握住了画笔,啪啪啪地就画了起来,连画出来的哭脸都是浓墨重彩的。喂,太用力了吧?
让妹妹一边画,我一边说,只要你尽量避开有关天气的话题,然后随便写写自己遇到的事情,糊弄过去就可以了。可哪怕是我这么说了,妹妹也是哭丧着脸,「写不出来」地大吐丧气话。
“别停笔呀,先补完天气再说。”
妹妹委屈地哦了一声,转过头,继续啪啪啪地补起了画脸。我则不由得陷入了沉思。果然「瞎编也行啊」这样的话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,最终的路子只能是我来想吧?哇塞,整整二十七天诶,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掉的说。普通的事情无论怎么写最多三天就极限了吧?没办法的说。
我随意地看向了妹妹那里。这才发现她似乎完全没动脑子。
证据是今天的天气她画的是笑脸。一想到她之前那副哭丧一样的表情,现在还能这么开心地画出笑脸,真是无忧无虑。我就觉得真不愧是我妹啊。而妹妹终于也画完了全部,奋力地把笔拍在了桌上,然后斗志昂扬地把绘图笔记奉向了我。
无论是哭脸还是笑脸都画得很有风格。哭脸嘴巴耷拉的样子很像之前的她。而笑脸也浓郁得仿佛化不开,嘴巴是特写,仿佛是在强调是个没有蛀牙的孩子似的。如果吃糖后好好漱口就不会有蛀牙哟。
不管怎么说。我头疼地揉起了眉心。这可真是个大难题。妹妹前一个月基本上都在上补习班,后一个月事情虽然不多……我偷偷瞄了眼显得有些害怕的妹妹,她双手叠着站在那,局促不安得不断改变站姿。
重点是妹妹的肌肤白得和雪似的,细柔稚嫩,怎么看都不像是出去玩了的类型。哪怕是游泳馆也让人觉得违和感很大的说。所以这一项就要PASS掉……
“不管怎么样……”
我长叹了一口气,把绘图日记本放在一旁,然后认真地直视向妹妹。妹妹因为我的目光而有些紧张,无所适从地把交叠的双手上下换了个位置,没过一会儿又换了回来。
我说你到底决定把那只手放上面啊?
默默地吐槽了一句,我摆出一副鼓励的笑容:“我们先做游戏吧。这样一来,日记的内容也要好写了吧?”
没错,日记的内容不能全部都让我来想。否则就真成为一本妄想账了。所以写的内容……还是要让她有所参与的。当然,绘图必须是她自己负责了。
我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,自己可真聪明。但是情况不像我想的那么乐观诶。妹妹听完我说的话,呆呆地站那一动不动,双脚并拢,手指捏着裙边,似乎在等我的下一步指示……我不由得颤抖了起来。到底是多麻烦啊,这件事。
我能坦诚得说一句我也无能为力了吗?这种气氛下开始做游戏,然后写日记,要是真能顺利OVER才真就是见了鬼了。明显不可能好好进行嘛。我怎么可能承认也有我不知道怎么引导她的原因在内呢?
嘛……没办法了。
我先开始想日记的内容吧。如果说绘图的风格我模仿不来的话,写作的风格好歹还是能感受一二的。毕竟我可是立志要当作家的人。尽管这样这本日记完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妄想,但也没办法了,不是吗?
不对,妹妹还画了画的。我要她多画些风景画含糊过去。不错,这样就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妄想账了。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。我由衷地开心了起来,然后,开始了和妹妹的合作。
时间一点点地流逝,太阳一分分地落在了远处高楼大厦的后面。天幕被黑暗所渐渐地吞没,最西边的火烧云炽烈得仿佛在发出哀嚎声。窗户外仍旧响彻城市特有的喧闹声。也不知道究竟忙了几天,总之最后事情是成功了的。
要是我费尽心力想了那么久的日记被她的老师发现了,然后直接打了回来,不仅妹妹要哭,我也要哭的啊!努力全白费了!
所幸她的新老师似乎也没怎么察觉。这倒是让我倍感欣慰。总的而言,这个暑假过去得很快,大把的日子像是流沙一样刷拉刷拉地从指缝里流出。但是,我的妹妹的关系……这么说吧。
——算得上贴近了一步。
而且是以一种共犯似的形式贴近了一步。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千啊。
对于农夫来说,锄头是非常有用的农业用具;但对于普通人而言,只是一把锄头而已。恰如肉之于厨师才是食材,之于普通人是就是肉。贴近的程度,就像是从普通人变成了农夫和厨师一样。
可若是倒过来说对妹妹那也一样,妹妹第一次认识到了「哥哥」的具体。原本只是知道有一个偷偷关照自己的亲人,但现在发现了他更多的东西,之类的感觉。
这就是哥哥吗?这样的想法让我稍稍有些坐立难安。
这就是,对我率先露出了笑容的妹妹吗?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。
世界真奇妙啊。
—
大概就是开学之后,妹妹住进了我的房间。父母也没有过问我的情况,自顾自地就帮妹妹把东西收拾了进来。是妹妹暗中授意还是父母的决定这一点我不得而知,但最近他们开始变忙了倒是可以直观感受到的事实。我是一点反对的机会都没有。
至于把什么东西收拾了进来……玩具熊啦、可爱的娃娃啦、粉色的小星星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一股脑地都搬到了我的房间。母亲特意把我单独叫了出去,严肃地说要我好好照顾妹妹,给她树立个好榜样。我连连点头,是是是,您说的都对。
要不是她现在经常出差,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,我可不觉得她会允许这种事情。
参加完开学典礼,妹妹在放学后就直接进了我的房间。现在回想起来,为了写绘图日记,那几天我可谓是想到头昏脑涨,甚至都要恍惚了。所幸的的确确是被老师过了,努力都算得上了有了回报。
结果一问,其实她们一年级根本不教作文。这又是母亲额外报的提高所谓起跑线的补习班,真是让人感动啊感动。只是现在……我疑惑地望向那边。妹妹一坐进来,就端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。她神情严肃,嘴巴紧紧地闭着,抬头挺胸背也直,小小的腿儿也没有摇,只是就这么并拢在空中。
不是说住在一起就会关系亲近起来,只是双方的认识更进一步了而已。浮起来的泡沫充了水可还是泡沫,仅此而已。虽然我个人很希望能够担任好「可靠的哥哥」这个角色就是了。
嗯……就是这样。
“不写作业吗?”
虽然妹妹看起来非常专注,但显然她此刻压根儿就没专注的事情,只是在朝着虚无发呆而已——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石化了。
而且,要是再让我帮一次那种忙,我大概就要吐血了。总之确认一下是必须的事情。
“待会,作业不多。”
得到了这个回答,我就放心了。不过我自个儿倒是打算开始做作业了。于是从书包里拿出了美术本。
如果到最后发现作业还有很多一定会变得忧郁的。我就是这样未雨绸缪的性格。据说大人间很推崇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思维,不过就结果而言作业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,所以也没差。
等我在位置上做好,握着笔,思考起要怎么画的时候,妹妹好像注意到了这边。她神色陡地一惊,仿佛面对着什么巨大的挑战一样,和什么赛跑似的从书包里掏出算术本,摊在桌上,又慌慌张张地抓起铅笔,紧紧攥着笔身,用力地哗啦啦写了起来,让人不仅想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……
我狐疑似的看了过去。妹妹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毫无自觉,身体仍旧挺得笔直,眉眼间满是认真,小小的嘴巴也肃然地抿在一起,笔更是挥得飞快,好像幻影一样。
她的算术这么厉害吗?……我不由得开始自我否定了。我在一年级的时候虽然有写日记,但一直都是算术苦手。眼下妹妹的这副模样让我不能不万分忧郁啊。
我叹了口气,开始画画。没过多久,一棵大树、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秋千就算完成了。
本来我也就不喜欢画画,草草几道简笔,就算是勾勒OK了。唉。算了,先休息下吧。上次在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没看完呢。我一边想着,一边下了椅子,把大功告成的画画本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,然后往书架那过去,拿下了一本《三个火枪手》。
这个年纪看这些书可能有些奇怪,不过得说多亏了我祖母。以前她还在的时候,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听。快乐的悲伤的不好的好的愤怒的懊悔的……各种各样的故事,各种各样的情感就这样慢慢地深渗入自己的内心。因此,我也慢慢地就有了对这方面的爱好。
这时候,妹妹又忽然不写算术本了。她瞟了我一眼,就把蓝色的算术本扔在了一旁,再从书包里抓出国文教材,然后利落地翻开,便认真地阅读了起来。看图识字?我有些好奇地望了过去,上面的确是一张张的图。
“对了,那位妹子……”
听着我的话,妹妹放下了国文书,愣愣地看了过来。她的表情超呆萌,微眯的眼睛迷迷糊糊的。我稍稍晃了晃手里的书给自己扇风,顺带试探着问道:“不是说待会再做的吗?”
“只是学哥哥而已哦。”她目不斜视地回答了我,非常干净利落。
我一下子脑袋没转过弯来。
“为什么呢?”
“因为哥写日记很厉害,而且对我很好。我要提升哥哥力!”
妹妹先是咧着嘴想了会儿,然后仿佛突然悟到了什么,才眼睛一亮,一本正经地喊出了上述话语,语气更是斩钉截铁,让我感动得不要不要的。这么气势满满的,连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啊喂。
而且哥哥力什么名词啊,难道是「一个优秀的哥哥所拥有的力量及其计算标准」吗?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诶。不过总感觉好像角色错位了一样,说真的我才是该进行所谓「哥哥修行」的人吧?
虽然……我觉得我作为哥哥可以说很优秀了。
——好吧,开玩笑的。这副口吻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。
“……随你。”
我叹了口气,果然啊,对于妹妹模仿自己,我其实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……怎么说呢?其实还有些小虚荣。
哦,对了,还有个事来着。真是糟糕,差点忘了。
忽然记了起来那个,于是我摸了摸口袋,向她扔了一块奶糖。
“这位妹子,还有惯例给你的小礼物哦。”我眉毛一挑,故意用厚重的声线这么说了一句。而且「这位妹子」的说法真的是好俗气啊,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了。真糟糕。
“哥,真帅!”
妹妹眼睛扑闪着水光,兴高采烈地就扑地扑地把糖接了过来,最后还不忘气势凛然地夸我一句。一块糖而已,还是这么开心的吗?我饶有兴致地望着她,心想要不要把剩下的都给她……
还是不要好了。
下次再给也行。一次吃多了可不好。
“呜哇……”
坐在椅子上,嚼着奶糖的妹妹表情变得超幸福,眼睛快眯没了,就像是舔到了蜂蜜的小猫一样软乎乎的——虽然我不知道猫喜不喜欢吃蜂蜜,但猫经常发出那样轻柔的呜噜声。
“嘛……糖这么好吃的嘛……”我随口嘟嚷了一句,妹妹则满足地朝我露出了笑容——
“哥,谢谢呜~”
她一边嘿嘿嘿地傻笑着,一边晃悠悠地踢着小脚。殷红的嘴唇因为咀嚼而一张一合,脸颊也鼓鼓的。她的眼睛里还闪着璨璨的星光,这副驯服的模样就差喵喵叫的配音了。
真的是,超可爱的哇。
我靠在椅子上,一边把书打开,一边笑着耸耸肩,说道:“小KISS啦。”
“KI……斯?”
妹妹有些迷糊地嘟起嘴,随后表情却变得严肃郑重了起来,又用降调读了一遍——
“起……司?”
当下我便是一愣,然后便控制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。奶声奶气地想要吐出正确的读音,很拙劣,但这种笨拙地举动却更让人觉得可爱……嘛,严肃的小大人。之类的。
“哥,不好笑!”妹妹眼睛一瞪,“是哥没读好,所以,我才读不准!”
虽说这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词儿,但具体想想,应该是小事一桩之类的意思。我一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,一边憋着嘴角的弧度,说道:“我再说一遍啊,KISS——是KISS哟,事情情况之类的含义,应该是这个吧。”
我信誓旦旦地向她做了解释,妹妹登时满脸崇敬,眼睛瞪得大大的,其中闪着神采奕奕的光。当然,此时此刻,我压根儿就不知道,其实我也是错的。
还错的更加……
尬。
“唔呢,原来如此!这就是英语吧!”
妹妹扑通一下,从地上跳到了我前面。我“诶——”地一吓,坐在椅子上愣住了,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。而她嘿嘿笑着抱住了我的腰,昂起小脑袋满脸惊叹地望着我。
“哥,真厉害~”
妹妹眯着眼睛,声音听着软绵绵的。整颗心都酥了啊。我自豪地哼了一声表示得意之情。怎么说呢?我是哥哥哇,感觉自己是莫名的帅气呢。
过了一会儿,正事还是得做。于是在那之后,我就开始了写作业。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发展下去,哪知道妹妹的哥哥修行还不算结束。
她哼哼唧唧地从书包里拿出了国文书,然后又把椅子搬到了我旁边。我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?但是妹妹却没理我,只是把椅子放在了我的座位旁。
“啪!”我困惑地看着这一切。
然后妹妹两手抓着国文书,一本正经地端正地坐了上去。
她的眉毛挺得笔直,小身板端端正正,乍看之下还真有种油然而生的成熟的严肃感……虽然很薄弱就是了。
因为还是我可爱的妹妹嘛。
“所以……”总觉得得有个人打破尬局,于是我试探地问了一句,“你想做什么呢?”
妹妹抓着书,气势凛然地说:“我要读书!”
“嗯?”我挑了挑眉毛。
她坐在椅子上,狠狠地把脚跺在了地上,然后大声说道:“所以,哥,陪我读书!”
我听了登时就懵了:“陪?怎么陪?”
“老师说过了的,最好要——”小小的女孩,似乎还无法一口气说完一长段句子,只是现在就涨红了脸,语气很艰难似的,“要大人陪着读!这样子,最好!”
是在撒谎么……我无言地盯着我的妹妹,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。现在的老师会布置这样的作业吗?那还是挺负责任的。我回头瞄了眼自己桌上摊开的作业,掐指一算。可以,不算多。
“是嘛……”
我回过头来看着妹妹,她似乎有些不安,捏着衣角左右晃着,眼帘都紧张兮兮地垂了下去。
“也不是不行啦~”
妹妹的眼睛“扑!”地一下亮了,就像灯泡通电一样,亮闪闪的。
“不过读书这种事情,要怎么陪啊……”
这会妹妹可就高兴了。她眉毛一翘,看起来相当是志得意满:“很简单。哥,你听我读!”
是这样的啊,原来是让大人负责监督,而不是陪同完成。算是搞清楚职责了。不过,看起来——我眨了眨眼睛,对自己的猜想怀疑了起来。
因为——
我看着眼前伸过来的,小小的白白的手,悬在空中,抓着主人的国文课本。而妹妹嘴角鼓着弧度,笑意盎然,充满着仿佛理所当然的灿烂的光芒,仿佛连冰块都能为之燃烧起来。
“不过,哥先读!”
坐在椅子上的我,登时一愣:“啊嘞?”
妹妹晃了晃手里的国文课本,理所当然道:“我要学哥。”
还没忘这茬啊……我嘴巴一歪,忍不住又是笑出了声。因为太可爱了啊我的妹妹。这副样子,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,简直——简直不能再可爱啦。我一边心里不住地赞美着,一边,视线也慢慢地移动到了课本上。
“那么原因呢?”我随口问道。
“原因是,哥很厉害。”
“啊?”我一不小心愣了神。
妹妹抿起了嘴,撇过头,不说话了。
也没必要这样嘛。我不由得失笑。不过,这也不是多了一道麻烦的工序么。我无声地嘟嚷着。不管怎样——坐在妹妹的旁边,我端着书,开始了阅读。
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。人的记忆非常奇妙,明明有些事情发生在不久之前,但如果生活环境急速改变的话,那些事情、那些记忆就会飞快地褪色,变得失真,如同好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前的事情。反而现在的一切却会被无限拉长,即使只有短短几个月,但无形之中,便会有一种「几十年来都是这样」的微妙感。
但是,此刻的我,却仿佛处在了两者之间。
名为过去和现在的,两者之间。
眼前的景象似乎和以往的什么重叠了,回忆哗啦啦地流淌出来,冲刷着时光的岩石,蜿蜒如小溪,一路笔直地冲向远方。古老的雪夜、杂货铺的悠悠烛光、祖母轻声的朗读、让人心醉神迷的安谧夜色……月光把这一切组织了起来,祖母的样子逐渐地变得清晰而模糊,陡然间又消失不见。
小时候她为我讲故事的模样浮在眼前,安然而平静,娓娓道来起承转合。那是我过往记忆中最珍贵的点滴,构成了现在我作为人的质地。而现在我慢慢地朗读着手中的国文书的段落,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,回到了自己每夜入睡的时候。
我真希望,一切都能回到那时。
但是,现在的这种感觉,为眼前的、小小的女孩轻声朗读的感觉——
也挺不错的。
……
又过一段时间,距离开学,时光已经走了老长的路,也入了深秋。十一月,我的生日就在十一月。来到新家的第一个生日,就要开始了。
但是,这却没什么可说的。
那一天母亲临时加班,只有父亲、我和妹妹。蛋糕自然是没有的,礼物也没有。前者是因为母亲不让妹妹吃奶油,也怕她接触奶油这种东西;后者则是因为我自己没要求。
因为要求了也没意义。退一万步来说,我真要了个礼物过来,生日也就变得有意义了吗?
所以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。父亲亲自下厨做的意大利面。我挑了黑椒酱,而妹妹说想吃番茄酱。可当时家里没有了。父亲可能也遇上了什么事吧,有些不耐,稍微说了句不要要求没有的东西,于是妹妹也就没有再继续嘟嚷什么。
然而最后是我看不过她可怜兮兮的、仿佛要哭鼻子但还是要勉强开心的表情,才说了声下楼,带了一瓶番茄酱回来。
空气中飘散着安谧的气息,夜晚笼罩着这座城市。黑暗在窗外连绵不绝,连带着城市的灯光也显得明亮了许多,仿佛在向天空炫耀着自己的存在。无数的霓虹恰如无数的烈火。这座城市的炙热感,即使是坐在家中,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。
“哥,你想许什么愿?”
父亲在那边收拾炊具,打算放在一堆后也过来餐桌吃面。于是妹妹就抓着这个机会,好奇地向我问出了这个问题。我先是一愣,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想,我究竟要许什么愿呢?
要不是妹妹突然提起来,我可能都会忘了这茬。
此前的每一次生日我的许愿都是今后一年要过得开开心心,但现在到了新家。有了新家的第一次生日。在这种郁闷的家庭里,我再许那样的愿望,总感觉有什么不对。
当然我还是相信神明大人的啦,虽然不知道具体哪位,但一定有个神在暗中操控我们的命运。没错,我相信住在我心里的那个神。
啊啊,不想这么多了。
好好思考吧,新的愿望,新的未来,究竟想要变得怎么样——
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,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妹妹看。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难为情地撇过了视线。
好了,结论出来了。很容易嘛。说起愿望,和最在意就是等同的存在。而说起我现在最在意的人……其实压根儿就不用这么纠结。
“我希望,我的妹妹能活得开开心心,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。”
妹妹浑身一颤,先是愣住了,脸色仿佛火烧火燎一样迅速变得通红起来。随后反应了过来,她便是激动地望向我,气鼓鼓地叉起了腰,对我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——
“哥,不许这样,要说你自己的愿望哦!”妹妹目光炯炯,“愿望啊,只有用在自己身上,才是有价值的!”
我笑着揉了楼她的脑袋。妹妹委屈地盯着我,眼神恶狠狠的,似乎还想警告我什么。但是,我自己要怎么样,我自己所希望成为的未来……
你要我现在说,我也很难办啊。
因为,我其实是个无所谓的人呢……
不,不是的。
完全不对。虽然一无所有,但仍旧怀着希望;尽管前方如迷雾黯淡,可也有着自己的曙光。有什么在缓慢地跳动,逐渐变得强健起来,有力地搏动着,扩大着,如同水面的波纹。我的双耳也隐隐作痛,脑袋被水流击中,呼吸下意识地变得急促了起来——
呼——吸——
呼——吸——
说起来,我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、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愿望。
那……
那就是……
刹那之间,关于祖母的记忆如同海潮般涌来,但引起的却非怀念般的感情。这一刻,真正击中了我的,是那无数道文字流一样的东西。碎片一样的感情和人生,以洪流般的姿态彻底吞没了我。
轻轻开口,世界陡然变得安静了下来。
“我希望……”
“我能成为一个作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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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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